【原创】铁轨外的火车

《铁轨外的火车》


(一)

“你想呀,小鸟那么贪吃,所以要让稻草人当勇士嘛。”

我侧过头去看爸爸,爸爸实在太高了,我只望见他背着光,阴影模糊了脸部的棱角。

我开口道:“爸爸,稻草人不会疼么?不会累么?为什么他们总是笑着的呢?”

我朦胧看见父亲的嘴角勾了勾:

“笨哪,他们不是人,无痛无痒。”

我看了一下那只稻草人,他总是笑着,在那挺拔地站着,他的目光消散在那条不见终点的铁轨,消散在被风吹起的麦浪中。

(二)

我们家外有一条铁轨,很长,长到父亲都走不到尽头。

少时听爷爷说过,这条铁轨是五六十年前建的,是某个很厉害的大兵建的。我并不记得这些,只是有个坚定的信念告诉我:那这条铁轨一定很长,很神奇。

但这条铁轨也着实神奇,它不会有火车驶来,从来没有。

我敲了一下已经生锈的铁轨,它发出专属金属的铛铛声,诉说着自己曾经多么坚硬与要强。

爸爸告诉我:“实在是太老了,经不起摩擦了。”

不会有火车驶来。这一带被我和姐姐偷偷划为安全地带,我们可以在这里玩游戏,不必挤在层层不见缝隙的麦田里。父亲通常不管我们,只是勒令我们看见炊烟要回家,不然不给吃晚饭。 

于是小铁轨成了我们游戏的乐园。我曾经试过往铁轨茫茫的轮廓那边走,但是我与姐姐走了许久都没有看到边际,夕阳一点一点地沉落,将黯黑的炊烟打上光影。我轻轻摇了摇姐姐的手,姐姐侧过身点点头,于是我们又朝村庄方向走,再看那小瓦房一点点放大。

后来我再也没有尝试去摸索铁轨的尽头,我看着那条锈迹斑斑的铁轨,那是太阳升起的东方,也是月亮迷失的尽头。

(三)

你有没有想过,一个小孩来到了茫茫的麦田中,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,他会怎么样?

答案当然是号啕大哭。可是面前这个小孩不是这样的,他抬起头来,我看见他的瞳仁很干净,是一种最简单的黑,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,但是一直没有说话。

我不解地挠了挠耳鬓,我在思考怎么处理他。

但最终没思考出什么,因为我习惯性地抬头望天,发现了一囱冉冉升起的云雾。这时,父亲的声音十分应景地传出,我急忙往屋里跑,我想,我差点就赶不上晚饭了!

姐姐在屋里给母亲打下手,作为男孩的我只负责享受成果,看她们忙里忙外,我悠闲地跟爸爸提起那个小孩。

“爸爸,我刚刚看见一个小孩,在咱家麦田里,跟我一样,只有八九岁的样子。”

爸爸打了个激灵,转过头来问我:“旁边有没有大人?”

我摇了摇头,只听见他一声长吁:“那就好,不是郊区里的木匠家喜欢偷东西的小儿子。”

我顿时无语。他似乎也觉得这样讲不厚道,又补充道:“那大概是找邻居李奶奶的,她每月都得见几个亲戚。”

我扶了扶额,道:“老爹,探亲不用大人领吗?我感觉他是迷路了,先让他进来吃晚饭吧。”

爸爸歪了歪头,算是认可。我们出门打算找那个男孩,刚走过玄关,就见他在铁路上站着,正好踢开一块碎石,咕噜着滚到铁轨的间隙里去。

爸爸上去跟他说着什么,这种事我通常不参与。过了一会儿,爸爸领着男孩进了厨房。我蹦跶蹦跶地跟在后面。

妈妈和姐姐已经做好饭了,姐姐端来一锅热滚滚的菌汤,妈妈见爸爸身后陌生的男孩,很自觉地多配了一副木筷。

今天饭桌上的菜我很喜欢,但那男孩却不感兴趣,他一直默默扒着白饭,也没有抬头。出于某种毫无意义的面子学说,我有些不好意思,只好对着菌汤上飘着的香油暗自可惜。直到我们都吃完离开了,他才放下空空如也的碗。

饭后母亲跟父亲询问了下情况,然后打算给男孩一间客房,但我们家日子紧凑,腾不出多余的了,我不得不到父母房间打地铺。

第二天醒时他已经悄么声没了了,但我们谁都没有去找他,也不曾询问他的去向,只是暗自揣测他大概回家了。

(四)

在我十六岁这年,我又一次踏上了探索铁轨之旅,令人欣慰的是,我终于不用一步步走过去了。

“还是送到郊区那读吧,咱这地也没高中。”父亲说。

于是在这金秋时节,我坐上了人生第一辆大巴车。走前的稻草人换了一只,只差几日,稻田的小麦就会全熟,不知道何时才会收割完。

我隔着厚厚的车窗玻璃,看见铁轨没有再延伸出来了,在小麦小心翼翼的掩护下,藏起它不堪的失败与终结。

我曾经异想天开地认为,这条铁轨的尽头,就是永恒 。可是我错了,它的离去,只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。那里的小镇繁华又静谧,有着行色匆匆的商人与大街上吆喝的小贩,是不同于只有金黄而低垂着的小麦的田野的——另一个世界。

我依旧不善于跟人打交道,我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学习,吸纳着外来的水分子,像块海绵。

过春节的那天晚上人们放了很多烟花,炸得我险些以为月亮要掉下来了。恍然想起在家乡时,我和姐姐总是痴痴地认为,烟花是在庆祝神仙下凡。

那天的烟花一直回响在耳边,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小镇上的人们都聚在街上,为这全新的一场四季轮回,一阵岁月的变更而欢呼,我抬起头,我没有看见干净又简单的雪,我只看见一簇一簇的烟花在空中炸裂,让原本浩瀚无瑕的月都黯淡下来。

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。

(五)

这年的二月,学堂告假,我坐上了回乡的客车。只差一个月,海棠花就会盛开,沾着春雨遗下的痕迹,再一点一点衰败。

我无端想起在学校交到的第一个朋友,很安静,也很干净。第一次见面,我看着他漆黑的瞳仁,说:“我家小时候养了一个小男孩,养了不到半天,他就跑了。”

连房租都没交啊,混蛋。

他笑了笑,没有说话。我的鞋子在地上摸索,然而城镇的水泥路上只有沙尘,没有碎石。

下了车之后就是一条长长的下坡路,像多年前那样,我看着那栋小瓦房一点点放大,残阳映着湛蓝的天,将大地都染上几分绯红。可是我已经看不清,远方到底有没有炊烟,冉冉升起了。

那条铁轨上的锈迹似乎更多了,多盖上了一层。逆着斜阳,我依然看不清边际,不过,我还有许多个日月,去一点点走向铁轨的尽头。

麦穗被截掉了一段,可是依然在不停地生长着;稻草人惬意地笑着,迎接漫漫长夜的到来。

我想,无论过了多久,我总是相信,铁轨的那头,真的会有火车驶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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